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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爆全网的“县城文学”:拍出了年轻人难以抵达的家乡?

发布时间:2024-07-21 02:25:00
来源:乐鱼体育官网

  5月初,一种叫作“县城文学”的摄影风格在社交网络上火了,来自江西宜春的摄影师乌鸦Jewey成了它的“开山鼻祖”。乌鸦试图证明,他的表达来源于真实的小城生活。但在流量中心,“县城文学”被不断复刻、传播、再生产,“县城”变成了一场集体想象。

  5月1日,微博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热搜:“县城文学”。它不是一个写作流派,而是一种写真摄影风格。在抖音或者小红书搜索这个标签,你会看到一大批大同小异的照片:

  神情忧郁或茫然的女生身穿朴素服装,站在清冷色调的小城背景里,标志性景物是掉漆的木头窗框、铁门、石板路、水泥地面的房间,配乐是毛不易的《一程山路》,起手式就是那句“走不出,看不破”。

  在媒体的相关报道中,乌鸦的名字总是放在开头,被视为“县城文学”的“开山鼻祖”。

  7月初,我在江西宜春的一间家常菜馆里见到了乌鸦,他比我想的年轻,戴一副黑框眼镜,脸型瘦长,话不多。他还带来了表弟“红茶”。红茶在政府部门当了五年编外职工,刚刚考上隔壁市的编制。如果今年还考不上,他就打算“跟着我哥混”。

  在这个小城市里,乌鸦已经是最有名的写真摄影师,靠线上和线下授课就能养活自己,全国各地都有人来找他上课。

  在抖音上搜索,最早一条带有“县城文学”标签的视频来自2月,那条视频已经不可见,也没有人关注。4月,乌鸦带学员在绍兴拍照,有两位学员发照片时带上了这一个话题标签,账号突然从零粉丝涨到了数万粉丝。一直和乌鸦保持联系的抖音运营提醒他带上这个标签,流量的车轮从这里开始转动。

  乌鸦带着学员拍的怀旧风照片被网友称作“县城文学”(照片为面授班学员拍摄)

  乌鸦最早一条带有“县城文学”线日,那天他发布了两条视频,一条标上“县城”,一条标上“县城文学”,两条都配有“走不出,看不破”的背景音乐,前一条点赞量3.3万,第二条点赞量达到了9.5万。4月18日,乌鸦第三条带有“县城文学”的视频发出,还是同一组学员拍摄的照片,同样的模特和场景,点赞量攀升到了11.3万。

  乌鸦估算,大约最初几个帖子发出10天后,“县城文学”开始席卷整个抖音。

  4月26日,乌鸦的学员“芋泥儿”在自己的主页发布了面授班拍的照片,还是那首“走不出,看不破”,点赞量达到226万。这也是“县城文学”主题的视频作品下最为出圈的一条,女孩穿着蓝色旗袍坐在老屋门槛上,侧脸面对镜头,若有所思,略带忧伤。

  乌鸦带着学员拍的怀旧风照片被网友称作“县城文学”(照片为面授班学员拍摄)

  4月30日,乌鸦发出了一条澄清视频,“我想说的是,我带他们拍的县城摄影是对过去生活的一种怀念,服装也是搭配成90年代老照片里的样子,并没有说现在的县城就这么落后的意思。”但话题已经超出他的掌控。

  5月8日以后,相关新闻媒体报道不断,多半提到“县城文学”造成了对县城的刻板印象,县城不该被定义。5月19日,一篇文章搜集了2000多条微博上关于“县城文学”摄影风格的讨论,统计分析发现其中负面词语较多,例如“无病”“苦难”“矫情”等,而“阳光”“美丽”“明媚”等积极词汇偏少。

  从4月15日算起,到7月初,乌鸦的账号涨了7万粉丝,从20万出头爬升到27万。

  最高峰就是5月1日“县城文学”登上微博热搜的时候,那一天他涨了4000多粉丝。连照片里的模特Vous的抖音都涨了1万粉丝,涨幅超过10%。

  。自2021年开设抖音账号开始,乌鸦给自己的标签就是“县城影楼摄影师”——他在宜春市区边缘的厂区长大,靠着拍摄结婚的婚纱照、开影楼攒下第一桶金。他在抖音账号发的内容,算是影楼工作之外的个人创作,照片多数在宜春附近的县城取景,模特就是影楼的同事。今年,同样的风格,相似的取景,“县城文学”却突然火了。

  为了向我们演示他的取景手法,乌鸦领我们去了他最早拍“县城文学”的地方,距离宜春市区40分钟车程的分宜发电厂旧址。这里保留了完整的厂区生态,居民楼、食堂和铁轨、厂房交织在一起,街边一溜夜宵摊,家家打出分宜螺蛳的招牌。

  乌鸦第一次来这里拍照的时候,通往电厂的路还坑坑洼洼,车开过去人被颠得七上八下,现在,一条笔直平滑的柏油马路直通厂区。几年前,当地政府开始修建“螺蛳小镇景区”,现在,整个厂区已经展现出一种“崭新的旧”。

  我们站在临街的一座居民楼下面。那栋楼呈现半荒废状态,看起来准备动工改造,据红茶说那里是要改成民宿。石米铺造的外墙富有颗粒感,微微褪色,楼梯在外墙上排列成几何形状,像一个个叠放的“几”字。一楼是门面,上去后经过一个小露台,一条长长的临街通道,通向不同单元的楼梯。站在小露台上,能看见楼背后荒废的铁轨。

  乌鸦站在露台上,对着楼梯,随手给我比画。“比如你找个模特,让她站在二楼,你可以从下往上拍,也可以从上往下拍,这就是框架构图。只要找到有结构的几何线条,排出纵深感,人往那儿一站,感觉环境把人包围起来就可以了。他们说有的照片一看就知道是我带的学员拍的,应该就是这一个原因。”

  我拿手机给乌鸦,请他给我演示一下什么叫“鸦式构图”。红茶直愣愣地站在镜头前充当模特,他“咔咔咔”拍了三张。

  我拿过来仔细学习,每一张都利用了楼梯、长长的过道与栏杆,至于人像,总之不能乖乖拍全,总要截掉一部分。

  有一张举过头顶俯拍,建筑将红茶压在画面的下半部分,好像他马上就要走出镜头。另一张把红茶放在画面左侧三分之一,长廊与楼梯更为完整,露出一只叉着腰的手,这样看,他像是居民楼的看门人。最后一张是仰拍角度,人放在右下四分之一画面,人的胳膊与楼梯的倾斜角度一致,楼梯占据了背景的全部,人显得高大又突兀。

  比如隔着窗玻璃,或者躲在门后拍摄主角,总之要“藏”,不能直来直去。带学员班之前,他会自己先去勘景,带着自己准备的几套脚本,按照现场的感觉挑选合适的那个,讲给模特和学员听,就像讲戏,好让他们进入情绪。

  “我通常喜欢带有遗憾,渴望走出现在生活的角色设定。无论经历失恋、回忆过去,还是处理艰难的事情,不是痛哭流涕,而是还有渴望,我喜欢有心事的人。”

  乌鸦的主页上写着“不接受学员以外的任何仿拍”,但他心里知道根本禁不住。有意思的是,他被仿拍最多的是一组压根没有“县城文学”标签的照片,拍摄于去年。照片里,一个穿格子衬衫、挎着双肩包的女生,忧郁地站在陈旧的街道上。后来标记为“县城文学”的照片里,模特大多是这一套打扮,“因为这一套复刻起来最简单,妆造好做。但公式化以后,别人看多了会抵触很正常”。在火起来的那种“县城文学”里,忧郁的情绪表达是风格水印,好像无论什么人,走进县城就开始郁郁不得志。配上千篇一律的背景音乐。乌鸦解释,这不是他的本意,他给我翻几年前在发电厂拍的照片,“你看我以前拍的‘县城风’,其实有很多种。有很快乐、很灿烂的,也可以很热情奔放”。至于火起来的“县城文学”为什么千篇一律的忧郁,有一个很实在的原因——教学需要。“拍那些丰富的情绪是需要动态抓拍的。学员的基础有限,又是很多人拍同一个模特,只能尽量让模特保持相对静态,不然这个说角度不好,那个说没拍到,就没法弄了。”

  见到乌鸦之前,我们通过电话。第一次和他通话的时候,他还在阿勒泰勘景,火车上信号断断续续,我问他拍那些照片的起因,

  乌鸦生于1994年,几乎是最后一代在厂区长大的宜春孩子。宜春位于赣西,夹在萍乡和新余之间,离长离南昌更近。这里曾经有很多国营工厂,乌鸦的父母都是机械厂的员工。厂子在2000年初走向衰落。父母下岗后开了一家小卖部,勉强维持生活。乌鸦那时候偷听过父母的谈话,

  乌鸦现在住的小区就是在工厂原址上搭建起来的,城乡接合部半野生的风貌依然存在。他在小区里边走边说,这里原来是厂里的食堂和花园,那里是医院。厂里还有工人酒吧,到了夏天,吃夜宵的工人常常打起架来。2017年左右,厂区开始拆迁,家里的小卖部也拆了,人们搬进了还建房。

  乌鸦讲起厂区的生活充满细节。逃课的同学是怎么从教学楼后面的石头台子上翻出去的,篮网怎么挂上去的,学校后面的铁路怎么让他产生“远方”的概念。但是他也随时会切换到“入戏”模式。他领着我走到原来子弟小学后面两栋没拆的老居民楼中间,楼宇在水泥地面上投下三角形的阴影,站在两栋楼中间仰头看天,叫助理给他拍一段“素材”。查看以后,他感到很满意,“你看,那种渺小感就出来了。”

  乌鸦每期面授班带15个学员,其余时候,他在线上授课,三四年下来积累了1000多个学员,形成一个“鸦式摄影生产链”。面授班学费不便宜,能承担的多是经济条件不错的摄影师。他并不介意学员是不是跟他一样理解县城生活,只管教他们从技术上打造“故事感”。也有十八九岁的孩子来找他学,一看就家境不错,“他们用同样的场景和模特拍,技术都没问题,但是拍不出我那种感觉,因为他心里没那个人生经历吧。但是照片发出来,流量也不错”。

  我们在分宜发电厂看到一间废弃的办公室,散落了一屋的旧家具,桌上扔着两只光碟收纳袋。乌鸦拿起来看看,“原来我家就租光碟,那时候有看不完的碟子。其实小时候虽然生活品质不高,还是比同龄人更幸福的。家里开个小卖部,不愁吃不愁玩,每天都有一堆小孩子一起玩,那时候也不知道和外人的差距。”

  走了很久,我还没听到乌鸦解释他“被困住”的感觉来自什么地方。他的回忆描述中,厂区的生活温暖简单,令人怀念。

  但照片里的情绪,更多来自他离开厂区后的感触,比如渺小、失落、妥协、受困。

  考上市里的一中以后,乌鸦第一次尝到落差感的滋味。“高中那个同桌,穿着就和我们不一样,衣服、鞋子的价格都不便宜,有意无意地,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就出来了。她写日记,我也看不懂她写的内容。里面有一句:‘这风褛我给你磨到有襟花’,我压根不知道是啥意思,后来才知道是陈奕迅那首什么歌里的歌词。”后来老师觉得两人关系太近,偷偷把他和同桌的座位调开了,乌鸦渐渐不想读书,四处打游戏,“那时候我已经考虑好以后的生活了,最大的努力就是给自己开个奶茶店,或者有份月薪三五千的工作,我当时的梦想就是那样了”。高中毕业,乌鸦去了高安县一所大专上学,那几年他几乎“人间失踪”,

  “因为我感觉自己很丢脸。虽然聪明,但是只能接受这样的生活。小城市里没什么选择,被困住的感觉就是说的这个吧”。

  乌鸦站在发电厂居民楼的露台上,背后是茂密的树影,马路对面居民楼的钴蓝玻璃闪闪发光,风吹过他的花衬衫,一个毫不“出戏”的角度,助理站在旁边拍视频,我分不清乌鸦是在跟我讲话,还是在对着镜头讲话,或者是兼而有之。最后,我们得知一间空置的房间,每一间屋里都留了些废弃的家具,他停止回忆,开始琢磨能不能把那台旧电视和电冰箱弄回去布景。

  小野鹿子在北京拍“县城文学”。去年11月,她上过乌鸦的线上课程,那时候这种影像风格还没有名字。乌鸦给自己的课程作宣传,用的也都是“氛围感”“怀旧”“故事感”之类的词语。她记得那时候一套线多元。不过线上班是“永久的”,课程结束后,乌鸦还会继续和学员在课程群里分享新热点。

  ,她在小红书上列出了北京几个适合拍“县城文学”的地点。这些地点是她托另一个在北京四处搜罗上世纪建筑的博主“铁合西街东”找到的。其中最好到达的是酒仙桥,其次是昌平,远的至房山、密云。这些地点多是临近拆迁的老居民区,经常在一两个月内就消失了,她必须不断寻找新的取景地。

  我跟着小野鹿子去探访一个新的“县城风”取景地点。那是一片待改造的平房区。京广铁路从中间经过,下班时间,私家车、货车、面包车和摩托车在狭窄的桥洞下面狭路相逢。司机们偶尔看我们一眼,但兴趣不大。

  在北京,名义上的“村里人”反而可能是土著,他们的生活半径是整个北京,很少有什么样的事情能引起他们的惊奇。

  这天的模特蹄子是与小野鹿子合作了三年的老搭档。小野鹿子给她搭配了全套的“县城风”穿搭,一条蓝底白花的绵绸连衣裙,一双闲鱼上淘来的80年代蓝色塑料拖鞋,一把蒲扇,还有一把蓝底红花的雨伞。蹄子说她的妆容算“半素颜”,绝对不可以有妆感。她的头发看起来是烫过的,在脑后束成低马尾,微卷的发尾藏起来,从正面看就像是乌黑的直发。

  这片街区不大有人居住的痕迹。我们努力在灰扑扑的街道上寻找亮色,通常是蓝色、绿色或者红色的铁门。第一个让小野鹿子兴奋起来的场景是街边的一把藤椅,它显然闲置了很久,落满了树枝,蹄子坐上去还被扎了一下,挪了挪,但她手上慢悠悠摇扇子的动作没停。偶尔捋一下碎发,充满期待又惆怅地望向远方。

  面包车或者电动车偶尔驶过,带起一阵阵尘土,一位大爷慢悠悠骑着电动车从镜头前路过,问:“是在拍戏啊?”

  小野鹿子牢牢记得乌鸦教过的法则。比如“有风的天气就要出来拍照,不管晴天还是阴天”。

  她翻看自己的小红书,能从一大堆类似的“县城风”照片里分辨出“鸦班同学”的作品,“这个构图和调色就不一样”。

  走到半路,小野鹿子想拍出乌鸦说的那种“纵深感”,我们找了一条微微上坡、石板间长草的小巷。巷子里面有几个简易厕所,属于会破坏年代感的东西。小野鹿子只能小心避开,紧贴着一侧的墙壁,让蹄子站在斜对面的树下。这里似乎适合拍一个“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”,小野鹿子把蹄子手里的蒲扇换成了雨伞。

  蹄子按照小野鹿子的指挥站到恰当的位置,低头,颔首,开始慢条斯理,若有所思地行动。她一会儿接着打开伞,在大晴天撑起伞,抬头仿佛看雨。间或放下伞,半举着,慢慢地在手里转动。中间小野鹿子说了句什么,逗得蹄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。两人感叹,“出戏了,重来。”

  在极度内卷的写真市场,风格之间的区隔很小。“县城文学”的模板里面,模特的表情不可过于雀跃,妆发也不能看出刻意打理的痕迹。我翻看蹄子的个人主页,她最近准备转型电子科技类产品博主,在视频里面,她穿着明艳的裙子,大卷发,大红唇,活泼开朗地举着手机或者平板电脑分享使用心得,跟眼前素面朝天的样子判若两人。

  跟了一路,我几乎已能提前识别出小野鹿子需要的画面。房子前面最好有藤椅或者正在晾晒的衣服,生锈的铁门上面如果有半拉春联或者门神最好,这些元素富有“生活感”。过时的建筑元素很重要,比如木框玻璃窗,马赛克拼贴图案的墙壁。天快黑的时候,我们经过一间“立宏超市”,超市大门紧锁,临街是整面木框玻璃窗,门上还有半副春联,红色的招牌和掉漆的门窗形成鲜明对比。蹄子坐在门口的台阶上,继续惆怅地眺望,小野鹿子站在马路对面拍了很久。终于,有路人骑着电动车闯进来,在画面边缘留下一个模糊的侧影,她高兴地惊呼:“有了!”

  在大城市拍“县城感”的摄影师,会去即将拆迁的居民区寻找灵感(小野路鹿 供图)

  在大城市,按照模板找一个有“县城感”的地方不难,但怎么理解一个实际并不是县城的地方,扮演一个假装在县城的人,成了没有标准答案的难题。另一位在大城市拍“县城文学”的摄影师洋葱就遇到了麻烦。和小野鹿子类似,她在深圳找各种“县城感”地点,喜欢城市里“新旧并存的感觉”。她没有接触过乌鸦的课程,而是看过类似的照片,然后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设计“县城故事”。

  拍了两组以后,洋葱开始觉得“县城文学”那种模板式的忧郁情绪“莫名其妙”。她带着模特去了农贸市场,发现那里人声鼎沸,老板们热情洋溢,邀请他们去店里拍照。她让模特坐在杂货铺柜台里面,大方地扬起红扑扑的脸颊,胳膊架在玻璃柜子上面,这组照片被她命名为“县城老板娘”。再后来,她有意设置一些有能力“出逃”的形象,比如“县城知识分子”或者“健康朴实的农村小姑娘”。再往后,她甚至加上了千纸鹤这样的道具,为了表明画面里那个忧郁的少女已经“飞出去了”。

  来拍这种风格的客人,目的形形,多半是想扮演一个与日常的自己不同的角色,简单来说,就是要有“故事感”。

  洋葱碰到过一位特别的客人。那个女孩朋友圈的照片非常精致,长相是圆圆脸,大眼睛,很漂亮。她说想拍出“困在小镇的女大学生”的感觉,这难倒了洋葱,她在妆造上下了一番力气,气质却怎么也拍不对劲,“最后拍出来的成片,更像是个女记者或者女警察”。

  谈到“县城文学”,小野鹿子和洋葱都讲起自己和故乡有关的记忆。小野鹿子来自北京房山,“小时候村里的人都互相认识,有什么热闹就一起去看。村里的广场经常放露天电影,还有合作社。后来很多东西都慢慢消失了”。她怀念的是老家的人情味和生命力。洋葱是在四川德阳的县城跟着姥姥长大的,她喜欢老家的慢节奏、烟火气。不过她翻看过父母的照片,觉得跟现在的“县城文学”一点也不像,“他们那时候在成都打工,也没挣到钱,穿着朴素,并没什么特别的”。

  拍不好,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。出于好奇来问问的客户,可能单纯因为“半素颜”这一条要求就打退堂鼓。找模特拍七八组创作,真正接到的“县城文学”订单大概只有三四组。不过在四五月间,“县城文学”确实帮他们涨了一批粉丝,这些都是未来的潜在客户。

  在镜头下面,他们靠自己的记忆与想象营造一个个模拟“县城”。拍摄者、画中人和观看者,读取的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信息,引发不同的情绪。4月底,“县城文学”最火的时候,洋葱把自己的8组照片放在一起做了个总结,结论是“再也不喜欢‘无病’的‘县城文学’了”。

  我们去了乌鸦的“县城影楼”,他的合伙人杨奎接待了我们。现在这里是宜春规模数一数二的写真馆,位于宜春市中心一座商厦里,窗外缓缓流淌的袁河穿城而过,河边是一片工地,那里拆了一片老房子,正在新修一座“袁州古城”。

  图片社交时代,写真成了一种日常消费。商厦里比较萧条,租金不贵。他们租下了一整层,3000平方米。杨奎给我们介绍他的生意经,“就是去扒一、二线城市最流行的写真风格,给我们这里的客户提供平替”。他带着100多个员工埋头苦干,每年更新200种写真风格。甚至有客人在他这里包年,一年七八千,一个月拍一套。乌鸦平时已经不在影楼拍照,只是偶尔来和杨奎聊聊天。

  杨奎来自宜春下面的县级市樟树,高中没毕业就出社会打拼,和乌鸦一样对“县城”这个词感情复杂。宜春虽然是“市”,杨奎依旧是觉得他们跟大城市的人不一样,“我们小地方出来的人,难免有点自卑心理。乌鸦最早说自己是‘县城影楼摄影师’也有种自嘲情绪在里面。他开始也不愿意说自己拍的是县城,总感觉这个词跟他追求的那种高大上的东西不太符合。后来是看别人在评论里说,你拍的不就是县城?这时候心里突然就觉得,其实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。”

  第一次看到“县城文学”照片的人可能会产生困惑感。这种照片的光线和取景看起来偏纪实,但拍摄手法有明显的“扮演”痕迹。

  镜头给人的感觉是在窥视,但被窥视者又明确知道观众的存在,似乎邀请你进入,又保持一定的观看距离。我和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助理教授杨云鬯讨论这种矛盾感的来源,杨云鬯的研究方向主要是视觉与艺术人类学,他曾以中国在线摄影社区为田野调查点,自己也是摄影爱好者,在摄影图像分享平台做过人类学参与观察。

  他是从我这里才第一次听说“县城文学摄影”,感慨“它好像一方面指向贾樟柯的县城,另一方面又指向高启强的县城”。

  2016年春节,杨云鬯也回家乡拍了一组照片,他在广州长大,老家是湖南益阳。“虽然是个地级市,但发展比较慢,有种小城的感觉。”资江穿过益阳,车子沿着两岸行驶,堤坝延伸向很远的地方,河岸旁边有许多老厂区剩下的旧房子,挂满了塑料帆布。那组照片发在腾讯网的图片栏目。他过了几年才发现,下面的留言都是批评,说他拍得太破败了。杨云鬯开玩笑,他拍的也算是“县城文学”。

  但这一波社交网络上的“县城文学”跟他那时候拍摄的视角不一样。杨云鬯拍摄益阳的照片时,明确地把自己摆在摄影师的位置,“用人类学的词语来说,就是对县城的某些东西进行了他者化处理。

  虽然益阳是我的故乡,但我并不真正生活在那里,对我来说它是他者,从未考虑自己能被纳入其中。但在小红书或者抖音上面,似乎是人物进入了那个县城的氛围。你可以明确感觉到他们要在县城的氛围里展现人的魅力,在某一些程度上,是地方需要成为人的映衬。”杨云鬯觉得这种制造出来的“故事感”无可厚非,“这是一种经典的戏剧张力,你总觉得自身属于更大的舞台,或者在远方漂泊感到疲惫,但又很难回到家乡,这是永恒的矛盾。县城文学也可以是很多种,看你需要哪种,可以是壮志未酬的县城文学,也可以是充满乡愁的,没有很好的方法定义成任何一种。”

  6月28日,乌鸦又发了一条关于“县城文学”的回应,强调自己绝对没有丑化县城的意思,“图片里面这些场景都是我的记忆中的一部分,里面的这些人也都曾经出现在我的生命里,是这些经历汇聚成了风格”。

  评论区还是有人怼他,“你的作品充满了对县城的刻板印象,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个大城市的人,拍的十几年前的县城,怎么说呢?少年不知愁滋味,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觉”。

  “县城文学”让乌鸦名气更大了,也将他裹挟其中。前不久,电影《云边有个小卖部》剧组找乌鸦去给主演拍宣传照,配合电影的剧情,两位主角都表现得舒适淡然。乌鸦在抖音发了那组照片,但没再带上那个标签。

  我离开宜春前,乌鸦领我去他“事业的起点”看看。宜春市中心的老年大学院子里面,有好几排整齐漂亮的四五层老居民楼,外立面翻新过,还是保留了砖墙的纹理,晾衣竿支在外面,五颜六色的衣服随风飘扬。开影楼的头两年,乌鸦还在拍流水线写真,拍摄场地就在两栋楼之间的小花园里,几台健身器材之间,他照客户的要求拍森系或者日系小清新,日复一日,一拍两三小时。

  “你要说为什么我拍‘县城风’,可能最初的缘由是在小城里面无处可拍。没什么选择,只有这样的旧房子好看,只有这里有大片的绿色。”我们站在马路边等车,乌鸦突然说起电影《走走停停》,

  “要不是我自己做出来了,可能就是跟那里面的男主角一样,做个3000元工资的小职员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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